從前筆者有位來自斯里蘭卡的同事，他曾經這樣批評美國人：「美國人自私自利，二百年前白人對印第安人幾乎趕盡殺絕，這是一塊被佔領的土地。」不過，他和太太卻要排除萬難，留在這片「被佔領的土地」。他們申請綠卡（永久居留權）的過程一波三折，但仍然努力不懈，要跟自私自利的美國人一起工作和生活。

筆者以前有一位來自伊朗的同學，每次談論到美國，他都嚴詞批評，他說美國人「沒有道德、沒有靈魂」。提起一九七九年伊朗學生劫持美國領事館人質，他認為美國人是活該受此報。不過，他亦得到在美永久居留權，現在於一所美國大學任教。

讀者看到這裏，大概以為我會批評他們言行不一致吧！非也！其實，這是普遍人性，心理學家稱之為「愛恨交織」（love-hate relationship）。坦白說，我自己也有「愛恨交織」的心理，從前我寫過不少反日文章，參加過反日集會，曾經一段很長時間甚至罷買日貨，可是，現在我滿屋都是日本電器，車房還有兩輛日本車。一方面我不喜歡日本人隱瞞侵華歷史的態度，另一方面，我不得不承認：日本人有堅強的鬥志、嚴密的紀律，令其產品質素精良。

十多年前美日貿易戰如火如荼，美國人投訴日本的保護主義，令美國承受巨大的貿易赤字，當時自己仍然罷買日貨，我對朋友說：「沒有人用手槍指著美國人的頭，說：『你一定要買日本汽車。』既然美國人那麼討厭日本的貿易政策，為什麼還要自願將錢送給日本人？」朋友回答：「中國人對西方愛恨交織，美國人對日本人亦一樣。」

歐洲的反美情緒亦可以用愛恨交織來解釋。在本年八月【商業一周】以科學方法調查全球一百個最受歡迎和最有價值的品牌，其中六十二個是美國牌子，在前十名中，美國品牌佔了九個，例如：可口可樂、微軟、萬國商業機器、英代爾、迪士尼、麥當勞……。【商業一周】的記者在巴黎訪問一名法國青年對美國貨的觀感，他回答自己不喜歡帝國主義的東西，記者細心望他，發覺那位青年手指之間鉗著美國香煙，雙腳穿著Nike運動鞋。

一直以來，人們都覺得愛恨交織是病態，很多年前，無線電視武俠劇集【倚天屠龍記】主題曲的歌詞這樣說：「情仇兩不分，愛中偏有恨…要共對亦難，分也不可，愛恨填胸……迷迷惘惘，苦痛有幾千重？」加州專業心理學院的心理學家史娃玆（Karen Schwarz）曾經研究「愛恨交織」這題目，她卻得出相反結論。她指出：大多數接受問卷調查的天主教女性，對天主教會許多方面有強烈反感，可是，她們仍然留在天主教會，有趣的是，大多數受訪者都可以化解內心矛盾，從而達到健康的心理發展。

我並沒有研究過這題目，但直覺上我認為愛恨交織是好現象。回到上述兩位朋友的例子吧！由他們自己的利益來衡量，他們在對美國愛恨交織之下而作出務實的選擇，總勝過不顧一切而放棄學業、職業、居留權。以整體社會來看，愛恨交織也勝過「寧為玉碎、不作瓦全、玉石俱焚、戰至最後一人」……。在美蘇冷戰時期，一位美國總統曾經說：「要達到世界和平，並不需要每個人相親相愛。」兩年前，美國時事評論家標馬（Bill Maher）也說過類似的話：「法國人不喜歡美國人，這不打緊，只要他們不對我們做出什麼事情（恐怖襲擊）。」

2003.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