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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湊巧地幾個朋友都要求我寫一些文章,談論關於如何對話的問題。我想,與其寫一篇嚴肅的論文,倒不如分享自己的經歷。 自己信主超過二十多年,參加過不同教會,當然嚐受過教會保守、封閉的文化。令我印象甚為深刻的一件事,是二十年前自己寫了一篇書評,投稿予教會內部刊物,書評是關於梁燕城的【苦罪懸謎】,我在文章中引述了中文大學哲學系主任劉述先教授的評語,劉教授說【苦罪懸謎】稍嫌偏袒基督教。一位導師問我:「你為什麼不引述福音派神學家的評語,而引述非基督徒對梁燕城的攻擊?」我回答:「劉述先的批評是在【苦罪懸謎】的序言中,你到底有沒有看過那本書?」(雖然當時覺得很冤屈,但至今我仍然十分尊重那位導師。) 發生過很多類似事件之後,我對長者、權威愈來愈不信任。後來在香港大學團契刊物『橄欖』看到《將封閉系統丟到抽水馬桶裏》一文時,我不禁從心底裏大叫一聲:「阿們!」 此後,自己越來越大膽去挑戰權威,在十多年前,余達心牧師和蔡元雲醫生就九七問題提倡基督徒要承擔國家民族的苦難,當時『橄欖』開始了《九七論壇》,我在這論壇中發表了《三個問題—與余牧師和蔡醫生商榷》一文,現在回頭看這篇文章,發覺其實那時自己思想十分不成熟,可喜的是,余牧師和蔡醫生竟然回應拙作,不吝賜教。我開始意識到,其實很多長者都是思想開通的飽學之士。 『橄欖』繼續發表無數反思性、批判性文章,但終於闖出禍來。某期的主題是『信與不信,為何?』當中不少文章對信仰的陳述都十分負面,其中一篇文章這樣說:「信是偶然,不信亦是偶然。」結果,編輯委員會受到很多有名望的牧者批評,溫偉耀博士在其中之列,溫偉耀說:他自己年少時認為相對論有很多漏洞,於是想出了一連串反駁相對論的論証,後來他和一位讀物理學的朋友討論這些論証,那朋友列出一大堆書名,問他看過沒有,溫偉耀回答還未讀過,朋友提議他看完那些書之後才討論。之後,溫偉耀修讀了一個物理學學位,他慶幸自己從前只是將那些論証寫在日記中,而不是公開發表。他的意思是:那些刊登在『橄欖』的文章,應該寫在日記中。這是令人遺憾的歷史,但我以之為鑑,反思、批判,確實是需要紮實的基礎。 後來我到美國留學,離開香港之後,在遠距離回望從前自己浸淫其中的文化,思想受到新的衝擊。在香港,辭鋒銳利是優點,說話尖酸刻薄,好像是天經地義,在美國,無論是教會內外,這都不是一般的說話方式。在學術圈子中,那種遣詞造句更是禁忌。 一九八七年【時代論壇】創刊,我在美國訂閱這刊物,在某期一篇文章批評楊牧谷牧師的復和神學,說這種神學「有奶用!」我將它翻譯給校牧,他驚訝地說:「為什麼基督教刊物會刊登這種文字?」可惜,歷史重複自己,在幾年前,【時代論壇】刊載一篇也是批評楊牧谷的文章,說他是「老餅」、「禿頭」,於是乎引來了一場「語言暴力」的討論。 二十年前,批判封閉系統、銳氣沖天、傲骨錂錂的五稜少年(我自己),現在也被一些青少年信徒當成是保守封閉、學養淺陋。在尋求對話中,我慶幸還得到一些青少年信徒的尊重,但許多時候,一些人根本連基本資料也未能掌握,亦沒有搞清楚我到底說什麼,甚至誇大我的論點,就以尖銳的語氣作出批評,到最後仍然歸結到「教會是家長式、一言堂」、「基督教是封閉系統」、「總是喜歡『正視』、『細心分析』別人的理論,卻完全不願意檢討自己內部的問題」這些預設觀念。 吊詭的是,在批判封閉系統的過程中,自己也有可能變成另一種封閉系統,就正如在打倒專政的革命中,最後革命家可能變成新的獨裁者。回首前塵,我慶幸自己在反思批判過程中,還留下了一扇門,我相信巴斯葛(Pascal)的名言:「對尋求光明者,有足夠的光明;對尋求黑暗者,有足夠的黑暗。」倘若自己當年執著於「憤怒青年」的心態,我只會看到教會黑暗、保守、排他的一面;當時我仍深信保羅的說話:「各人看別人比自己強。」有些人當然比自己強,難道自己還未大學畢業,就可以在學識、修養、經驗上勝過擁有高等學位的長者? 我沒有溫偉耀博士的權威和學識,可以要求信徒先多看一點書,和將意見寫在日記中;我也沒有楊牧谷牧師對邏輯的深刻認識,可以寫一篇長文討論語言暴力。其實,在自由社會中,任何人都有權利公開發表意見,即使是不成熟的意見,也不一定只宜寫在日記中。但在交流意見的過程中,也許我們需要在心底裏放下種種預設,放下要對抗封閉、保守者的心態,放下攻擊性、侮辱性的措辭。即使對方真的是保守封閉,但以嚴詞相向,難道對方就會開放嗎?相反,這樣可能會令對方更保護自己而排斥你的意見。 2002.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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